【觀劇筆記】愛丁堡藝術節,從未令我失望
一年一度的愛丁堡國際藝術節和邊緣藝術節,以其海量演出和極度多元化的風貌,在全世界的表演藝術領域中,其地位及作用如同一艘巨型航母,4000多部戲在這台航母上起飛降落,供來自全世界的幾百萬遊客、觀眾和專業人士欣賞挑選。

每年我都會聽到有人問:今年愛丁堡怎麼樣啊?有什麼好戲啊?是不是縮水啦?好像不如去年呀。等等等等。
但我要說,雖然每年都去,但從2009年到現在,愛丁堡從未令我失望過。甚至在離開這座城市回到北京半個月之久,眼中腦海里常常浮現的,仍然是那裡的藍天白雲、綠樹草坪、趕戲的人流,以及劇場裡沒有手機屏幕閃耀和拍照聲響起的靜默場景。
有些感受,靠道聽途說和三兩句閒話,是不足以體會的。你要去,你要看,要自己去用腳步丈量大地,用心感受劇場裡的風景。
不斷推陳出新,愛丁堡國際藝術節的執着探索

這幾年在Fringe之外,我一直花比較多精力看國際藝術節單元的戲,舞蹈、戲劇、歌劇,幾乎都是菜單中的必點項。和去年相比,今年愛丁堡國際單元的戲劇與舞蹈部分不乏亮點,甚至更加年輕化和大眾化,比如出身蘇格蘭的著名演員Alan Cumming,在The HUB獻出了近一個月的時間,表演他的「小情歌」。這個妖孽級的演員,是歌者里脫口秀講得最好的,脫口秀里演戲拿過奧立弗、托尼獎的,而且他是雙的。迷人,真誠,控全場,音域極寬,可雄渾,可嫵媚,雌雄同體,天下無雙。事實上,看演出的當天晚上我才第一次知道這個人,並立刻正式成為他的迷妹。

同樣驚艷的,還有喜劇大師卓別林外孫James Thierree編導並擔任主演的大型新馬戲作品The Toad Knew,這部由私人基金通過愛丁堡國際藝術節基金會委約資助的作品,根本無需用一般性的劇情或演出分類去定義它,舞蹈、小丑戲、默劇、新馬戲、裝置藝術、戲劇等種種,以天馬行空、靈魂出竅般的組合疊加在一起,滿台細節,卻又絕無散亂之虞。克制點說,這是個6星級的作品,舞台如同一個夢工場,荒誕、無聊、美好、神奇此起彼伏地上演。邏輯和故事在這種作品面前失去了存在的意義,你只需全心全意去感受滿台細節和美得令人嘆息的那些瞬間及歌聲。它是新馬戲領域的集大成之作,也代表了歐洲從上世界70年代以降,推動新馬戲不斷向藝術領域進取的巨大努力。
今年在國際藝術節大熱的蘇格蘭名團「消失點劇團」(Vashing Point),有兩部作品榮登國際藝術節舞台。兩部作品都各有特色,《被摧毀的房間》關注困擾整個歐洲的難民問題,全劇最終水漫舞台,搜救人員撕破牆壁,燈光四下探射,與銀幕上的水中難民影像一道揭示:人生沉浮,誰能旁觀。
另外一部歡樂溫暖的《我心深處》(Interiors),讓觀眾仿佛置身於大湖住宅的窗外,窺看一次溫暖、歡樂、好笑、各人心事層迭的聚餐,所有的台詞和表演都正常存在,但卻是一個被玻璃隔斷的無聲世界,只有簡略的月亮畫外音存在,而這無聲世界更顯表導演和劇本功力,是這個團繼扛鼎之作《明天》之後,又一直視人生與家庭生活的重磅作品。
其他一些戲劇類作品,不是特別完美,像來自美國百老匯版本的《玻璃動物園》,舞美設計、服裝造型過於高階中產化,完全沒有劇中的窘迫感。我上半場全程昏睡,但所幸下半場很精彩,尤其是Jim到訪後,媽媽的過度亢奮喋喋不休,勞拉打開心扉後的心理層次和數度乾笑,堪稱經典。

由英國Cheek劇院和俄國普希金劇院合作演繹的《一報還一報》Measure for Measure,前半小時很好,所有演員都在跑動中,當一場戲的演員停住、完成表演、回到人群中、繼續跑動,或圍觀他人戲份。
這個手法在前30分鐘看起來是非常棒的。可是因為前面的戲太細膩了,戲到中間開始趕進度,像一個無聊的故事,變得癱軟下來。
另外國際藝術節中舞蹈部分有來自Scottish Ballet的作品,其中上半場由Angelin Preljocai編舞的MC14/22,非常令人驚艷!基本就是大英博物館的祼男雕像全體復活,滿台酒池肉林的冷艷,把SM式的虐與自虐推至藝術境界,腐女尖叫,直男汗顏。但這部以耶酥受難為母題的作品,將殘酷的戕害與掙扎求存的努力演繹得非常深入,被縛的舞者那段真真看哭了。
人類的精神困境是無法窮盡的,而Fringe負責呈現一切
與國際藝術節的大製作相比,Fringe的眾多劇目,則延續了其一直以來極度豐富與新鮮的樣貌。今年我的精力比較均衡地分布於戲劇、形體、多媒體和家庭親子等幾個面向,幾乎每個面向都看了10部以上的作品。但既便如此,似乎也不能窮盡藝術家們在這一領域無止境的探索。
以青少年和親子單元為例,《一堂幸福的鋼琴課》(Anatomy of the piano)講述了一個夢想當太空人的小男孩,收到的聖誕禮物卻是一架鋼琴。鋼琴無法飛上太空,他只能在勤學苦練的同時探索鋼琴的秘密和可能性,從巴赫、貝多芬到冰淇淋,一切都伴隨弦律而來,直至最終飛向藍色星空。如果大部分學琴的孩童和他們的家長能夠看到這部戲,應該會在學琴道路上增添很多歡樂。
除了面向學齡兒童的戲,愛丁堡也有大量面向只有半歲或以上的小寶寶的戲,HUP是其中一例,一隻貓咪在家裡爬來爬去,要把所有玩音樂的小夥伴都變成貓咪。沒有太多劇情,沒有語言,更多的是靠聲音和行動來吸引那些半歲到三歲之間的萌娃。現場有一種大型和諧社會的即視感,看得心軟軟的。

當然愛丁堡的戲劇主力還是那些面向知識分子和主流觀眾的劇目,像Traverse的《牛奶》(Milk)、《革命,她說,革命》都聚集於現代人的生活與精神困境。《牛奶》是切換節奏很快的一個戲,三對男女,青少年同學;中青年夫妻,妻子將要成為母親;老年夫妻,年輕時失去過他們唯一的孩子。少年對於愛的渴望與不知道如何去愛,中年對於生命的控制欲與自我中心,老年對於世界變化的抗拒與恐懼,彼此的命運聯接在一起。《革命,她說,革命》是皇家莎士比亞劇院的「小戲」,犀利而深邃,第一場戲的男女性幻想對話好笑到爆,和第二場戲銜接起來又讓人頗同情小男人在情感中的弱勢地位。後面的幾場戲社會性更強,短句背後的余蘊很深,非常像Claryl Churchill的寫作風格。舞台上紅與黑的簡單布景、道具實用而精巧,是以簡勝繁的經典劇場案例。
在愛丁堡,重口味的猛戲年年都有,如果說Alan Cumming是我心中今年的king,那《受傷的動物》(Wounded Animals, Gillded Ballon)中的女主就是我今年的Queen。一個女人的獨角戲,混雜了大量形體和動感表演,將人性中脆弱與黑暗的內心世界展現岀來,也調動你的想像力,去觸及那些僅由表演和台詞而呈現的世界,盛大的娛樂演出場面、教堂里因撒謊而心中恐懼的小女孩。戲相當重口味,近乎很黃很暴力,但又絕對的能量超群,當她甩動雙鞭時我只想跪下說:女王,請收了我吧!!非常好的戲,但可惜放錯了時間段和場地,觀眾不是很多。

另外《數綿羊》(Counting Sheep, King's Hall)也絕對是今年的傑作,第一周就拿了Fringe的大獎。這部作品非常非常的出人意表,將令人毫不設防的歡樂晚宴的現場,瞬間轉化為革命前夜,街壘、抗議、防爆警察、磚塊、盾牌、分發食物、被驅趕、被保護、被記錄、死亡、哭泣,三面巨大投影上的影像紀錄與現場觀眾捲入的現場完全疊加在一起,極度仿真地體驗了烏克蘭或其他民眾運動現場。這部戲的觀看體驗,於我而言已經接近在Royal Court看的《利比里亞女孩》,而這種類型的Immersive作品,才是我心中真正有價值的浸沒式。相形之下,那些傻白甜的娛樂搞笑型浸沒式戲劇,簡直是在浪費這一個戲劇形態的核心價值。
在戲劇之外,以多樣性的表演藝術對歷史經典進行拓展性開發,也是今年的一大亮點,其中《格萊米·斯蒂芬的大都會》(Graeme Stephen's Metropolis, Summerhall)將1927年的德國表現主義科幻默片《大都市》,和一組英國音樂家用長達2小時的現場音樂結合在一起,默片被重新賦予生命,波瀾壯闊的史詩級音樂,極具寓言性質的電影故事和畫面,讓這部90年前的默片折射出極權首腦與愚昧大眾的歷史場景,直射當下。
年輕人在敲門,下一代戲劇人的舞台與戰場

這次在愛丁堡,最讓我驚艷的是一些以青年人為創作主題和關懷對象的作品,比如一群年輕人以眾籌方式來到愛丁堡演出的作品《陰道對話》(The Vagina Dialogues, Summer Hall),是我今年看到的女性主義作品中最好的一部。從當代青年女性視角入手,探討社會對女性角色的定位以及她們對這一角色的懷疑和嘲弄。獨白,對話,敘事,交織在一起。情緒飽滿,真誠;表演輕盈,幽默,且具深度。演員們大膽的裸露與真情剖白,令我一度看哭。

另外一個關於年輕女性的作品《灼傷》(Scorch, Summer Hall)講述一個對於自己的性別不能接受的姑娘,在易裝與其他女性約會後的受傷過程,以及其無處不在的環境壓力。女孩的表演極其灑脫舒展,我可以負責任地說,你把中戲、上戲、北電所有的小孩刨一遍,也找不出一個這樣的演員來,我們充其量只能出個Papi醬。
還有輕鬆愉快的《回到公共汽車上來》(Back of the Bus, Assembly George Square),可能是我最幸福的一次公共汽車之旅了,顛簸的二層公車上,身邊的某位乘客會開始跳舞,以她們各自的方式,或慌亂,或甜蜜,或矜持;中間會有不同的站,可以下車,觀眾可感受,可參與,可以看到不明真相的群眾路過時滿臉孤疑和茫然的表情,或是渴望加入的熱情。來自新西蘭的年輕舞團和演員,用她們陽光燦爛的舞姿與笑容,打開了凝結的世界。

還有來自比利時的《我們/他們》(US/THEM),以2004年9月1日「別斯蘭人質事件」為背景,舉重若輕地講述車臣分離主義武裝分子在俄羅斯南部北奧塞梯共和國別斯蘭市第一中學製造的一起劫持1200名學生、教師和家長作為人質的恐怖活動。非常年輕的演員,以笑淚交織的表演方式和靈活機智的舞美設計,引人深思與感動。對於沉重的話題,他們自有解法,自有認知的角度。清新,而不輕率。
看到這些滿臉青春與渾身熱血的年輕人的戲,那些各種各樣的激越與內心,非常感慨。最大的感慨是:完了,怎麼追都追不上了。
愛丁堡的打開方式
對於我這樣一個對景點從來沒什麼興趣的人來說,最好的風景永遠在劇場裡。即使是每年都去,像《土拔鼠之日》(Groundhog Day)里的男主人公一樣每天早上一睜眼便踏上趕往劇場的路程,但在每年8月里會有3000多個戲同時上演的愛丁堡,還是永遠會給人驚喜。
今年在愛丁堡呆了16天,看了66個戲,當中去了趟倫敦,看了10個戲,加起來一共76個。
從國際藝術節的大製作,到倫敦西區的新老經典,再到Summer Hall的獨角戲,多樣性與多層次,構成了英國乃至整個國際戲劇生態中豐富而立體的藝術塔林。遊蕩於其中,時而有驚喜萬分的興奮,時而有不滿足的沮喪,日子在觀劇心得的起起落落中飛速滑過,在和友人的吐槽與點讚中閃爍光影。
隨着這些年來在世界不同城市和藝術節深入觀劇的經驗累積,我越發意識到今日中國戲劇生態與世界的差距。我們的創作與生產體系、作品質量、觀演市場、劇場運營,雖然已有些發展,但整體差距仍然極其巨大的。這些差距,需要花時間去練內功、去創作、去建設,來一點點彌補;更需要花時間踏下心來去觀摩,去學習,去充分地認知。
有不少慕西區或愛丁堡之名而去的中國劇組,只是蜻蜓點水似地在那裡落一下,帶着些花絮回到中國,就覺得「我去過了,我征服了」。其實,不過是沾了點皮毛。
戲劇舞台,是展現真功夫的地方。小聰明,不管用,還壞事。
愛丁堡國際藝術節未來幾年的活動日期安排暫定如下:
2017年 - 8月4日至28日
2018年 - 8月3日至27日
2019年 - 8月2日至26日
2020年 - 8月7日至31日
作者:水晶,金融學博士、社會學博士後,藝術節策展人,原文來自「愛丁堡前沿劇展」(EFShowca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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