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ankenstein】讀英國作家瑪麗·雪萊《弗蘭肯斯坦》的一些感想
我一直無法理解,一個18歲的少女如何能寫出《弗蘭肯斯坦》這樣一部不僅當時驚世駭俗,將近兩個世紀以後的今天還能振聾發聵的作品。
「我心懷惡意,因為我悽苦不堪。」(I am malicious because I am miserable! )
後來讀到不止一篇文章,說他們去牛津博得里圖書館(Bodleian Library),查看瑪麗·雪萊的手稿,試圖從手稿中的蛛絲馬跡尋找線索,來回答這個問題。(了解瑪麗·雪萊個人履歷請閱讀《瑪麗·雪萊:科幻小說之母》)

《弗蘭肯斯坦》講述一個不能放下執念的強迫症科學家維克多·弗蘭肯斯坦的故事,他在實驗室創造出一個人,並賦予他生命。這個「東西」依據他被製造時所採用原料中所保留的記憶,自學成「人」,不料被社會躲閃拒絕。
「當我向四周張望,我所見所聞,沒有一樣象我的東西。那麼,我是一個魔鬼,還是地球上的一個污點?人們避之不及,我孤苦無依。」
經歷了不堪忍受的被拋棄和疏遠的痛苦,這個「東西」決定要殺死他的創造者所有心愛的人。與這樣的驚心動魄比起來,2015年初的電影《EX Machina》,對美麗的機器人執行性別認知的「圖靈測試」,說得客氣些,是溫和清新得多;說得直接點,那叫弱爆了。
21世紀爭論不休的克隆倫理、人工智能威脅話題,19世紀初就被一個18歲的少女尖銳地提出。這本書象一部智慧犀利的速寫,描述了科學可能會帶來的災難屠戮。不光如此,在科學小說之外,有人將它按政治小說解讀,也有人讀出女權色彩,還有人指出它描述的是一個沒有神的世界(生命不是主用泥巴捏出來的嗎,怎麼能是實驗室組裝的呢?);從文學樣式來說,它是現實主義、浪漫主義和哥特風格的合集。
這樣的天才讓你本能地想到,只能是神助。瑪麗出身在一個非凡的人家,父母均是超乎尋常的學霸、知識分子,而且雙雙渾身反骨。父親威廉·高德文是一名激進的哲學家、作家、無政府主義者,他引人矚目的觀點是,社會和私有制是一切腐朽的根源,如果讓人類從社會退回到自然狀態,道德水準將會提升。
這在《弗蘭肯斯坦》中顯然有所體現。她母親瑪麗·沃思通克拉夫特更不省油,激進的女權分子(18世紀鬧女權,肯定不是為了凹造型),遇見高德文之前,已經過得風生水起,在巴黎革命期間與有婦之夫鬧過一段婚外戀,還生下一個孩子,在報上發表大逆不道的婦女平等論,與男人打筆戰,出版了著名的《女權辯論》,被人稱為「穿着束胸襯裙的土狼」(A hyena in petticoats)。

這些反骨基因最直接的體現是,瑪麗·雪萊通過《弗蘭肯斯坦》提出道德難題,絕對是故意而為。它一問世,讀者中就出現兩派:同情弗蘭肯斯坦的和站在「那東西」一邊的。讀者想不明白,被這個道德難題困擾,這就是她的目的,就不讓你們舒坦。生活哪能真特麼靜好了?在一層一層迷宮一樣的文章結構下,讀者不適、困惑,卻欲罷不能。
弗蘭肯斯坦的故事,從北極探險者沃頓寫給姐姐的信中講出來;「那東西」的故事,又在弗蘭肯斯坦的經歷中嵌套的第一人稱自述中展開:「(我是)一個被詛咒的東西。你為什麼要製造這麼一個可怕的惡魔,連你自己也噁心地遠離?」,「上帝飽含同情地將人類塑造地如此美麗誘人,而我只是一個骯髒污穢版本的你」。
「那東西」變成惡魔,僅僅是在被拋棄和被不公對待之後,這完全是瑪麗·雪萊從父親高德文那裡所繼承的關於人類的本性和社會之間的矛盾。這麼看,說它是一本政治小說,試圖解決哲學問題,似乎並不為過。我們能不能有自由意志,整本書都在問,最終也只是問。
給答案超出了她的使命,讓讀者不舒服,從而去想,她做到了。我們究竟有沒有選擇,比如弗蘭肯斯坦可不可以「這樣」,而不「那樣」?「那東西」又有沒有其他路可走?這使得這本書更象一本思想著作,儘管人物塑造如此成功。用這些極端的人物,生活中絕不會出現的人物,把我們心底里最熟悉,又很少泛到表面來的情緒,以及莫名的恐懼,直接擺到你眼前。

生和死如此緊密地糾纏在一起,是這部書攪擾靜好生活的另一個話題。幾乎沒有見過自己的母親,生下她11天後就產褥熱死去,這是貫穿她一生的魔影,是切膚之痛。少女時期,她母親的葬身之地,倫敦聖潘克拉斯墓地,是瑪麗的精神家園,她常常在這裡讀書,有時甚至在墓旁睡覺。當我們知道,她的出生事實上導致了她母親的死,便由不得不將小說中的生死主題與她自己生命中的重要際遇相連。
她遇到詩人雪萊時,他已是有婦之夫。雪萊是瑪麗父親在哲學上的追隨者,常來常往,他們相愛時,瑪麗剛剛16歲。緊接着是私奔,而且是三人行的私奔,雪萊帶着瑪麗和簡(瑪麗繼母帶來的女兒),帶着這樁持續了8年的三角戀醜聞,帶着一屁股債,逃到了歐洲大陸。
接下來的兩年,是居無定所的逃亡,從醜聞中出逃,從債務中出逃。但是即便在這奔逃之中,留下來的日記,也全是思想的碰撞和交流,是讀書心得的密切分享。這種思想和智慧交織的紐帶,別說三角戀四角戀,就算雪萊後宮三千,他最親密的也只能是瑪麗啊。為此,兩個世紀之後,我在此處向他們獻上一朵玫瑰花。
私奔的第7個月,瑪麗早產生下一個女嬰,只活了幾天。她在日記中寫道:我夢見我的寶寶復活了,她只是太冷了,我們在壁爐火前揉揉搓搓,她就活了過來。等我醒來,寶寶又不見了。我們因此有理由相信,瑪麗這時已經萌生了讓死者復生的強烈念頭。

日內瓦長期以來一直是英倫和歐洲尋滋、異見分子的天堂,但凡在微博上涉嫌山巔、破壞民族團結而不被待見的、被驅逐的,紛紛喜歡流竄至此,這其中包括盧梭、伏爾泰,以及這裡要提到的拜倫和他1816年夏天的家:日內瓦湖邊的迪奧達第別墅(Villa Diodati)。那個史稱黑暗夏天的頭一年,荷屬東印度群島(今印尼境內)那場讓數萬人喪生的坦博拉火山爆發,改變了全球的氣候,次年(1816年)下了整整一個夏季的雨。
這幫反賊只好聚在別墅里,玩玩文字遊戲。詩人拜倫提議,一人寫一個鬼故事,「讓讀的人不敢向兩邊看」那種鬼故事。起初,瑪麗一直在構思,別人紛紛動筆了,她一個字也寫不出。
「我靜靜地、專注地聽着那些拜倫勳爵與雪萊之間又長又多的對話,其中一次涉及到了一些哲學學說;而其他的對話中,無數次談到生命的本質,也許生命的組成部分可以被製造出來,組裝起來,賦予它生命的溫度......長夜就在這些對話中散去」,終於,「那東西」出現了,在一次白日夢中。
「我閉上眼睛,可是清晰的場景出現在我腦子裡。我看見一個面色慘白、渾身血污的學生,跪在他剛剛組裝好的那東西身邊,我看見一個象人形的東西伸展四肢,於是,在一組充滿魔力的機器驅動之下,這東西開始出現了生命的特徵,以及一些笨拙的行動。他起初是睡着的,然後被喚醒,睜開眼睛,站起來,拉開身邊的帘子,用他黃色的渾濁的若有所思的眼睛,看着那個嚇壞了的學生。」

《弗蘭肯斯坦》就此誕生。這聽上去絕對是經典的浪漫主義情節,神來之筆,夢中偶得。
可是細心人發現,用來講故事的北極探險家寫給姐姐的家書,起於瑪麗推算出自己的母親受孕懷上自己時,而止於她出生後母親去世時。這部書是一個生死的輪迴,獻給生命,也獻給死亡。而生死之間的痛,是弗蘭肯斯坦的執和痴,也是「那東西」醜陋可怖後面的悲和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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