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老了》和葉芝的愛情

愛爾蘭著名象徵主義文學家葉芝（William Butler Yeats，1865年6月13日~1939年1月28日）儘管被T.S.艾略特譽之為「20世紀最偉大的英語詩人」，還在1923年獲得過諾貝爾文學獎，但在中國知名度一直不太高。直到今年春晚上，莫文蔚突然一首《當你老了》把葉芝推到了中國公眾的眼前，很多人從這首歌開始知道葉芝這個名字。

其實我心裡有點不爽，感覺被自己偷偷喜歡了好多年的人一下子成了大眾情人，百度了下這首歌是趙照創作獻給母親的。可是，葉芝在1893年寫下When You Are Old這首詩時，可不是獻給母親，而是給他一輩子生命中最愛慕的女子茅德·岡Maud Gonne。

1889年1月30日，23歲的葉芝第一次遇見這位美麗的女演員Gonne，那年她22歲，是一位駐愛爾蘭英軍上校的女兒，不久前因為父親的去世，繼承了一大筆遺產。起先Gonne非常仰慕葉芝早年的詩作《雕塑的島嶼》（The Island of Statues），主動和葉芝結識。Gonne年輕活力美麗動人，還是積極的愛爾蘭民族主義獨立運動的領導人之一，這一見葉芝就為之終身鍾情。

葉芝在後來的文章中回憶起第一次見到她時的印象：「她佇立窗畔，身旁盛開着一大團蘋果花；她光彩奪目，仿佛自身就是灑滿了陽光的花瓣」，並為她寫下詩篇The Arrow《箭》以紀念他們的初次見面。

The Arrow

I thought of your beauty, and this arrow,

Made out of awild thought, is in my marrow.

There’s no man may look upon her, no man;

As when newly grown to be a woman,

Tall and noble but with face and bosom

Delicate in colour as apple blossom.

This beauty's kinder, yet for a reason

I could weep that the old is out of season.

箭

秋女窈窕，寤寐盈思。

怡魂之箭，入骨之矢。

君子不睎，無言其好。

豆蔻英英，誰從其老。

姝貌雍雍，秀峰欣欣。

芳顏如卉，膚腴如苹。

佳人遲暮，惠愛我心。

泣涕如注，逝水如傾。

他們第一次見面後，茅德·岡Maud Gonne的名字就和葉芝綁在了一起，而她的名字因為與葉芝盪氣迴腸的感情糾葛而流傳下來。他們的愛情故事以葉芝鍥而不捨的追求她，而她堅定不移的拒絕他為大綱。王小波說了痛苦是創作的源泉，葉芝這段痛苦求不得的愛情確實激發了他創作出許多絕美的詩作。

第一次見面後，Gonne一直對葉芝若即若離，但1891年7月，Gonne給葉芝的一封信里寫道：「兩年前的偶遇，註定是我一生的幸運。若沒了你的詩歌，我難以想象，這個世界將會怎樣？」讓葉芝以為這是她也鍾情自己的暗示，立即興沖沖地跑去第一次向Gonne求婚。她拒絕了，說「我是對你的詩充滿興趣，不是因為愛情。葉芝先生，我們只是朋友。」

葉芝受打擊很大，雖然被拒，但仍然保持了與Gonne的友誼。他後來承認說，這第一次求婚被拒是他波折一生的開始。（"From that point, the troubling of my life began."）之前葉芝的作品多以田園浪漫主義和愛爾蘭的神話和民間傳說為主，但從此，以Gonne的名義，愛情成為葉芝文學創作的重要主題。

1892年，葉芝以Gonne為原型創作了劇本《凱絲琳女伯爵及其他傳說和抒情詩》（The Countess Cathleen and Various Legends and Lyrics）獻給了她。在劇中，凱絲琳將靈魂賣給了魔鬼，好讓她的同胞免於饑荒，最後上了天堂。其中收錄的經典詩篇The White Birds《白鳥》視為葉芝向Gonne的再次告白。

The White Birds

I would that we were, my beloved, white birds on the foam of the sea!

We tire of the flame of the meteor, before it can fade and flee;

And the flame of the blue star of twilight, hung low on the rim of the sky,

Has awaked in our hearts, my beloved, a sadness that may not die.

A weariness comes from those dreamers, dew-dabbled, the lily and rose;

Ah, dream not of them, my beloved, the flame of the meteor that goes,

Or the flame of the blue star that lingers hung low in the fall of the dew:

For I would we were changed to white birds on the wandering foam: I and you!

I am haunted by numberless islands, and many a Danaan shore,

Where Time would surely forget us, and Sorrow come near us no more;

Soon far from the rose and the lily and fret of the flames would we be,

Were we only white birds, my beloved, buoyed out onthe foam of the sea!

白鳥 (黎歷譯)

但願我倆，親愛的，是雙白鳥飛翔在大海浪尖！

流星雖未殞逝，我們已厭倦它的耀眼;

暮色中藍色的星星低垂天邊，其微光

已在我們心中，親愛的，喚醒一絲不滅的傷感。

沉溺於夢幻，露沁的百合與玫瑰讓人生厭;

啊，莫夢它們，親愛的，划過夜空的流星璀璨，

或那徘徊於降露時低垂藍星的惚光：

但願我倆：我和你，化作雙白鳥流連於浪尖！

我心頭縈繞着無數的島嶼和丹南海岸，

那裡歲月定將我們遺忘，悲傷不再重現;

只要我們遠離玫瑰，百合和惱人的星光，

我倆就會是雙白鳥，親愛的，激盪於大海浪尖！

這首最著名的When You Are Old《當你老了》創作於1893年。

When You Are Old

When you are old and grey and full of sleep.

And nodding by the fire, take down this book.

And slowly read,and dream of the soft look

Your eyes had once, and of their shadows deep.

How many loved your moments of glad grace.

And loved your beauty with love false or true.

But one man loved the pilgrim soul in you.

And loved the sorrows of your changing face;

And bending down beside the glowing bars,

Murmur, a little sadly, how Love fled

And paced upon the mountains overhead

And hid his face amid a crowd of stars.

當你老了（袁可嘉譯）

當你老了，頭髮白了，睡意昏沉，

爐火旁打盹，請取下這部詩歌，

慢慢讀，回想你過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們昔日濃重的陰影；

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

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聖者的靈魂，

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痛苦的皺紋；

垂下頭來，在紅光閃耀的爐子旁，

悽然地輕輕訴說那愛情的消逝，

在頭頂的山上它緩緩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間隱藏着臉龐。

至汝暮年，韶華暗損，雙鬢清霜殘雪, 倦意繾綣而閒倚爐前。何如取此詩篇，低吟淺誦，飄飄然曉夢迷情，恍恍似昔間顧盼流轉，攜入低眉。

佳人本嬌嬈，少年自風流，眾皆愛美之怡，然未知情重。奈一朝春盡，紅顏暗與流年換；今唯覺予獨守爾尋夢之心，惜汝蒙塵風華。

傴僂獨憑闌，傷離情，輕悵喃。經年塵緣俱成空，獨上高山。淒淒舉首望星遙，重重夜幕掩赫顏。流年轉，佳期如夢。

在被告知沒有機會後，葉芝在1894年遇見Olivia Shakespear，並和她開始一段短暫的感情，三年後就分手了，葉芝對Gonne仍是念念不忘。1897年，Gonne與葉芝和Arthur Griffith一道，組織了反對英維多利亞女王鑽石慶典的遊行，革命友誼中，葉芝對Gonne再次發起追求，仍然無果。葉芝憤而作詩《魚》，以宣洩心中不滿。

The Fish

Although you hide in the ebb and flow

Of the paletide when the moon has set,

The people of coming days will know

About the casting out of my net,

And how you have leaped times out of mind

Over the little silver cords,

And think that you were hard and unkind,

And blame you with many bitter words.

魚

雖然你隱身月亮沉落時

銀白色海浪的潮起潮落，

數日後人們會紛紛知獲

我怎樣將魚網拋出撒落，

而你又是如何三番五次

瘋狂跳越那纖細的銀索，

他們會認為你薄情寡義，

苦不堪言把你責備呵斥。

而這十年期間（1889-1899），Gonne一直在巴黎與一位法國記者和右翼政治家Lucien Millevoye分分合合併同居，還與他生下兩個孩子。第一個兒子Georges不到兩歲就去世了，後來還生下第二個女兒Iseult。Iseult從4歲開始就認識了葉芝，葉芝一直也很喜歡她還指導她的寫作。

Gonne離開Millevoye後，葉芝鍥而不捨的在1899，1900和1901年再有三次向她正式求婚，都被無情殘忍拒絕。Gonne給出的理由是一個她認為葉芝在愛爾蘭民族主義上不夠激進，葉芝也不願意像她那樣脫離英國國教而皈依羅馬天主教，而且她認為他對她的愛戀一直他的詩篇創作帶來好處。當葉芝對她說如果離開她他將永遠都不幸福，她這麼回答：

「Oh yes, you are, because you make beautiful poetry out of what you call your unhappiness and are happy in that. Marriage would be such a dull affair. Poets should never marry.The world should thank me for not marrying you.」

啊，會的，你是幸福的。因為你從那些被你稱之為不幸中創作出那麼美麗的詩作，你是快樂的。婚姻是個多麼無聊的東西。詩人應該遠離婚姻。整個世界都要因為我拒絕嫁給你而感謝我。

整個期間，他們的關係仍然是剪不斷理還亂。1902年，葉芝當上了愛爾蘭民族劇院協會主席，而Gonne是副主席。他們一起出行，到處演講。葉芝還為Gonne創作了劇作Cathleen Ní Houlihan，Gonne飾演主角Cathleen。此時Gonne已經長期定居法國了。

這位讓葉芝肝腸寸斷的Gonne小姐不僅拒絕了他的多次求婚，兩次未婚產子，而且終於在1903年，她自己婚了，新郎不是葉芝，而是另一名愛爾蘭民族運動政治家約翰·麥克布萊德少校John MacBride。聞訊，葉芝憤而動身去美國進行了一場漫長的巡迴演講和旅行。旅途中，葉芝仍然寫詩表達自己對她不渝的愛：「我的每一句話都自出真心/我讚美你的身體和精神」。

Gonne的婚姻並不幸福，結婚第二年，他們生下兒子Seán MacBride後就決定要離婚。（話說Seán這個孩子非等閒人士，繼承了父母的政治基因成為一名出色的政治家，並獲得諾貝爾和平獎）整個離婚過程中，儘管葉芝不在也沒去法國，但一直積極幫助Gonne準備離婚指控材料。終於1905年，Gonne和MacBride的婚姻在巴黎結束。

而葉芝和Gonne的友誼還在持續，葉芝這個長久不衰的備胎對Gonne從未絕望。終於在1908年，葉芝苦戀19年後，他們在巴黎見面時，有了生平第一次肌膚之親。可是即便如此，他們的關係也沒有更進一層。再過了快20年後，葉芝在他的A Man Young and Old V— His Memories詩篇中追憶着那晚良宵。

My arms are likethe twisted thorn

And yet there beauty lay;

The first of all the tribe lay there

And did such pleasure take;

She who had brought great Hector down

And put all Troy to wreck.

我的手臂像彎彎扭扭的荊棘，

但從前也曾摟過美人；

整個部落的頭號美人曾枕在上面

我享受過如此的快樂

她曾讓偉大的赫克托爾威風掃地

使整個特洛伊城毀滅

Gonne結束與MacBride的婚姻後沒有再婚，而是積極投身與政治運動中，在巴黎上層社會非常活躍，自己辦法文報、支持愛爾蘭民族運動、支持女性權利等，還甚至因為支持愛爾蘭民族獨立運動曾在都柏林逮捕，在英格蘭入獄。或者正是這麼堅強獨立的女子，才會讓葉芝如此難以忘懷。

1916年，葉芝與Gonne重逢，此時MacBride因為政治運動已被英國當局處以死刑，Gonne無依無靠。已經51歲仍在為Gonne獨身的葉芝，最後一次向Gonne求婚，不出意外的再次拒絕。此時心灰意冷的葉芝甚至轉向當時Gonne22歲的女兒Iseult求婚，當然也遭到拒絕。Iseult知道，葉芝此生最愛的只是她的母親。

終於葉芝在1917年放棄追求Gonne。這年9月，52歲的葉芝向25歲的英國女孩喬治·海德里斯Georgie Hyde-Lees 求婚，終於這次有人答應了他，10月份完婚。儘管他們的年齡差異很大，儘管葉芝還在蜜月期間就有了反悔之意，他們的婚姻還是持續了下來，並育有兩個孩子，定居在都柏林。

葉芝的晚年多產，1923年成為愛爾蘭歷史上首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因其「用鼓舞人心的詩篇，以高度的藝術形式表達了整個民族的精神風貌"inspired poetry, which in a highly artistic form gives expression to the spirit of a whole nation." 後期葉芝創作的詩集《鐘樓》（The Tower，1928）《盤旋的樓梯》，（The Winding Stair，1929）等都被視為其經典之作。

1938年葉芝離世，生前和Gonne還一直保持書信往來。在他的墓碑上刻着的詩句出自他晚年詩篇Under Ben Bulben：冷眼一瞥/生與死/騎者/且前行！

Cast a cold Eye

On Life, on Death.

Horseman, pass by!

詩人已逝，愛情長存。儘管葉芝與Gonne的愛情一生無果，但他為她寫出的動人篇章將一直流傳。2008年，愛爾蘭國家圖書館舉辦的「詩人威廉·巴特勒·葉芝的生活和作品」展覽中，有一本葉芝的筆記本，第一頁正是Gonne小姐寫給葉芝的信。在展覽中心，豎立着Gonne的雕像。

今年是葉芝誕生150周年紀念，世界各地都在吟誦他的美麗詩篇以懷念這位偉大的詩人和他的愛情。北京前兩天舉辦了一場「紀念葉芝誕辰150周年的音樂詩會」，上海上周也在人民廣場舉辦了「舞動波濤--愛爾蘭詩人葉芝作品欣賞會」，還特別設立了地鐵10號線的葉芝主題文化列車，趕着去坐坐，現在應該還看得到。

在那麼多獻給Gonne的詩篇中，我很喜歡的一首是He Wishes for the Cloths of Heaven《他希冀天國的錦緞》，溫柔得能擰出水來。

He Wishes for the Cloths of Heaven

Had I the heavens』 embroidered cloths,

Enwrought with golden and silver light,

The blue and the dim and the dark cloths

of night and light and the half-light,

I would spread the cloths under your feet:

But I, being poor, have only my dreams;

I have spread my dreams under your feet,

Tread softly because you tread on my dreams.

他希冀天國的錦緞（艾梅譯）

若我有天國的錦緞，

以金銀色的光線編織，

還有湛藍的夜色與潔白的晝光

以及黎明和黃昏錯綜的光芒，

我將用這錦緞鋪展在你的腳下。

可我，如此貧窮，僅僅擁有夢；

就把我的夢鋪展在你的腳下，

輕一點啊，因為你腳踩着我的夢。

他等了她27年，愛了她一輩子，宛若只有一個人愛她那朝聖者的靈魂。